一个电信诈骗村的诞生:村民靠诈骗“发家致富”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王珊(发自江西余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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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能没有听说过石溪村,但你的手机或许曾收到来自石溪村的短信。短信大部分内容是这样的:重金求子、亲人遭遇车祸、脑溢血急需手术等。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看到类似短信会一删了之,但石溪村人却靠着这种陈旧套路的诈骗手法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

 

    石溪村位于江西省余干县江埠乡。事实上,江埠乡的“诈骗业”早已名声在外,多次被公安部列为专案督办。在百度贴吧余干吧里,有个江埠本地人提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在江埠,除了骗,你们还能记起什么?回答也很有趣:除了骗,还有骗。

 

    1.“白富美”落网

 

    李树芳(化名)坐在凳子上,怀里抱着一个6个月大的婴孩,与她红润粗糙的皮肤比起来,孩子的脸色蜡黄。“他已经生病半个月了。”李树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摸了下孩子的脑袋,依旧笑嘻嘻的。

 

    一件粉红色的棉袄满是褶皱,上面还有孩子抓摸的污渍,下半身是一个满是圆点的粉色睡裤,配上她一米五左右的个头,显得有些臃肿和土气。唯一和时尚能够扯上关系的是她头上两缕染了色的头发,一绿一紫。

 

    出生于1989年的李树芳,是余干县江埠乡石溪村人,现在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李树芳都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

 

    这些,很难让人联想起她的另外一个身份——一位肤白貌美,丰满迷人,身材高挑的“白富美”。当然,这只存在于电话的一头。她软言细语,周旋于众多男人之中,想尽方法从电话另一头的受害者腰包里骗取更多的钱财。

 

    如今,她因从事“重金求子”诈骗而被余干县公安局抓捕。因在哺乳期,她被取保候审。

 

    重金求子是众多电信诈骗手段的一种。作案人一般会声称自己是富婆,丈夫因年龄太大或者无生育能力,急需找一名健康男士帮助其怀孕。而他们的诱饵是成功后的重金酬谢。一旦有人“上钩”,作案人会设计各种环节让受害人不断打钱。为了引人注意,扮演富婆的李树芳把“酬金”开到了150万。

 

    利用“富婆”的身份,从20151月份到11月份,李树芳已经从受害人那里骗取了将近20万元,这些钱来自安徽、江苏、云南等地。如果不是在取钱的时候被警方发现,这个数目或许会更大。

 

    20151014日,正在巡逻的江西省余干县黄金埠乡派出所民警琚列武接到一起报案:在中国农业银行黄金埠分理处,有一对男女因银行卡解锁与工作人员发生争执,形迹可疑。凭着5年多的办案经验,琚列武下意识判断,这可能又是一起诈骗案。

 

    这对男女,正是李树芳夫妇。琚列武赶到现场的时候,李树芳二人已经从银行出来走到马路上。“我对着他们喊‘停下来’,但男的一听声音就使劲跑。”琚列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

 

    被抓住后,李树芳很有警觉性,没读完小学的她,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他们都是从浙江来的生意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抓我们?”她泼辣地向琚列武喊道。

 

    “他们本人与手中的身份证、两张银行卡的开户名都对不上。”琚列武说,“口音也像余干当地的,但是两人又不承认。”琚列武开始检查两人身上的物品,他发现了一把汽车钥匙。

 

    琚列武拿着车钥匙回到银行门口,边走边试,最后在银行附近一个废弃的汽车站里找到了车。这个汽车站已经废弃了多年,偶尔会有几辆车停在这里。李树芳的车就掩藏在其他车的后面。

 

    “从车子停靠位置来说,两人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般人只会把车停在街边上,知道这个汽车站的人也不多。”琚列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车子里,他找到了一本行驶证,照片正是李树芳的丈夫徐家力(化名)本人。

 

    琚列武迅速调取了两张银行卡的流水,发现这张银行卡接收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汇款,少则几百,多则上万。“她就是一个农村妇女,按说不可能有那么多人给她打款。”

 

    黄金埠派出所遂将李树芳二人移交给了县公安局。证据面前,李树芳承认自己正在从事“重金求子”的诈骗,并对每一笔流水账都供认不讳。

 

    其实,对于这样的情形,琚列武已经见怪不怪。每年他都要经办几起这样的案例,而取款人大多是重金求子的案犯。“现在县城里取钱管得严,所以很多诈骗犯会到黄金埠来取钱。”琚列武曾经办理过一个案件,嫌疑人甚至带了5张银行卡。

 

    李树芳居住的江埠乡位于余干县的西南方,黄金埠则在东北位置。到黄金埠来取钱,意味着李树芳要穿过整个县城。这里的派出所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如今,黄金埠的五家银行所在地都已经被列为巡逻的重点。

 

    2.“是他们太贪心了”

 

    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村妇女如何从事诈骗?

 

    李树芳依靠的作案工具只有三种,一只专门购买的魔音手机,可以变换男声和女声;一个从事诈骗所需要的剧本;还有转账用的银行卡。

 

    “这些只需要200块钱。”李树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村子里的电线杆上贴有招“学徒”的广告。她只拨了一个电话,“教材”就送到了村口,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男人将东西递给了她。

 

    在余干,“重金求子”已经是产业链条齐全的行当,“有负责贴广告的,有专门打电话的,还有负责取钱的、送东西的。”江埠乡派出所的一位民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而围绕石溪村,周边地区已经聚拢形成了余干“重金求子”的诈骗重灾区。自2010年至今,余干总共抓获了三百六十多名“重金求子”的涉案人员,其中二百多人来自石溪村以及与它相邻的团林李家村,诈骗受害者遍布全国二十多个省区。

 

    在这里,诈骗已经成为一种好的“活计”。“有的人相亲,会问对方是做什么的,如果对方说是诈骗的,那这门婚事竟更容易成了。”一位江埠乡的大学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事实上,余干“重金求子”的诈骗出现要早于2010年。那时,琚列武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我当时在街头看到很多重金求子的广告,那时没有留意,但回来发现,很多都是我们余干人贴的。”

 

    与其他的电信诈骗案一样,重金求子诈骗案的作案者和受害者大多是跨区域的,二者不会产生正面接触,不在同一地区,受害者就无法提供犯罪嫌疑人特征等相关资料。也正因为如此,公安机关一时难以确定具体的侦查范围与方向。

 

    “几乎每个月,我们都会接到外地警方要求我们协查的案件,少则一两起,多则五六起。”一名余干县公安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中,就有重金求子的案件。

 

    李树芳支付了500块钱的群发短信费用后,开始收到来自各地的电话。“作案人借助手机网络、伪基站进行群发,一分钟可以发送6万条诈骗信息。”一位民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短信的内容大致为:本人,女,30岁,身高1.65米,肤白靓丽,楚楚动人,嫁香港富商,夫无生育能力,眼看雄厚资产无后继承,为避免纷争,借探亲之机寻找体贴、健康、品正的男子共孕,通话满意,将汇定金30万元,安排住宿见面后,体检签约,有孕重酬150万元。不影响家庭,本人亲谈,短信不回。

 

    “他们一开头就会问我要不要生孩子。也有人不相信的,我会直接把电话挂掉。”李树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刚开始的时候,李树芳也会有点担心,但是随着聊天的增多,她变得游刃有余了。按照手里的剧本,在男方提出见面后,李树芳会向他提出第一笔费用,即诚意费,这发生在两人开始聊天之后。一般来说,这个金额不会太多,一般为200-300元。

 

    “他们有的人叫我老婆,我就会说自己的老公经常给我买东西,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买点?”这是诈骗的第二环,以买衣服、买首饰的理由让被骗人支付更多的钱。当然,李树芳为此要设法说不少甜言蜜语。

 

    开了这些头之后,相继的费用也随之而来。两人在一起生子的公证费、同居费和打定金的手续费,各种名头一环扣一环,只是为了从受害者口袋中捞取更多的钱财。在索取公证费的环节中,为了让受害者相信,还会有一个律师的角色跟其进行沟通。

 

    “一般来说,重金求子都是有一个律师的角色相配合的,但是目前取证来看,李树芳分饰了两角。”负责此次案件的余干县公安局办案民警李云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为了让受害者相信,李树芳会提出与对方见面,并声称已经到了对方所在城市的某个酒店。她会借用改号软件,让对方误以为电话真的是从当地打来的。然后在受害者上当后,借故说已经离开。

 

    根据银行流水显示,李树芳最多的一笔钱来自江苏宿迁的一位名叫韩坤(化名)的农民,金额接近6万元。从20156月初最初的两三百元开始,到7月底,李树芳一共从他那里收到了十多笔汇款,单笔最高的超过万元。

 

    “当我们带着材料去找韩坤的时候,他不承认自己上当了,他主要是害怕家庭受到影响。”余干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中队长时兴国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韩坤的妻子被诊断为癌症晚期,儿子在外面打工赚钱,被骗的这些钱对他们来说是救命钱。

 

    “我就说了一两句话他就相信我了,是他们太贪心了。” 李树芳并不关心被骗人到底是谁,又遭遇了哪些变故。

 

    20151129日,江西省余干县公安局出动300多名警力在江埠乡石溪村和洪家嘴乡团林李家村开展打击“重金求子”诈骗案活动。(摄影|谢鑫鑫)

 

    3.三百人的大行动

 

    20151129日凌晨5点,余干县公安局就已经灯火通明。三百多名公安干警在一楼大厅迅速地列队整齐,民警们都佩戴了防暴枪、穿上了防弹衣。

 

    他们今天的目标就是李树芳所在的江埠乡石溪村以及其隔壁的团林李家村。“我们将50%左右的家庭列为搜查的对象,每家都有个把人从事相应的诈骗活动。”余干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谢鑫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这是毒瘤。”余干县副县长、县公安局局长陈关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电信诈骗已经严重影响了余干的地方形象,“一定要连根拔起、彻底打掉。”

 

    陈关华的压力很大。从2015年开始,全国加大了对电信诈骗的打击力度。在201511月初公安部联合23家部委打击电信诈骗专项行动会议上,余干被点了名,并列为专项的首批目标。

 

    “考虑到行动中会碰到很多困难,我们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遇到暴力抗法,一定要坚决依法处理掉。”陈关华说。

 

    为了配合这次行动,上饶市公安局特警支队调动了30名特警支援,市武警支队也调动了50名武警。他们甚至专门买了一架无人机,用于搜捕时的空中侦察,防止突发事件。

 

    余干县刑侦大队队长刘华卫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此之前,公安局很少有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在我们县这一级,像这种大规模的执法行动,都是需要向上级请示汇报的。”

 

    石溪村依河堤而建,绵延而深长,只有村头和村尾两个行车路口。根据安排,武警和特警负责守住路口和巡逻,其他的人均在当地派出所人员的带领下进行搜查。

 

    每个搜查小队由十多人组成,包括放哨的、搜捕的。“我们年初就在准备这次行动,甚至还从市里请了教官,并购买了枪支弹药。”谢鑫鑫说。

 

    余干县公安局如此大费周章是出于对当地宗族势力的考虑。石溪村下设5个村小组,包括段家、张家、叶家、刘家、徐家五大姓氏,累计人口三千多人。“这些诈骗分子利用宗族势力结成了同盟,我们担心他们不配合,会暴力抗法。”谢鑫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石溪村的一个村民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以前民警去抓人,他们村里的人就会拿着耙子、鱼叉等工具堵在村口,不让民警进村。

 

    但行动比想象的顺利。江埠乡派出所的民警刘叶(化名)是石溪村的片警,已经在这里工作5年,他的任务是为行动的队伍带队,在此之前,他已经将重点搜查对象所在的位置以及周围环境摸得一清二楚。

 

    张意华是此次抓捕的重点对象。2007年,他曾在北京汽车站骗取受害者5万元钱,后在取保候审的过程中逃逸。刘叶带着县公安局民警到达他家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前面一户一户搜下来,后面的人家听到风声,就逃走了。”

 

    在团林李家村,目标对象李森福也逃跑了。当洪家嘴乡派出所的民警带着一帮人冲到他家的时候,只有他父亲一个人蹲在家里。“他的父母劝儿子去自首,但是他本人还不愿意,一直在逃。”一位民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这次行动中,公安局共抓获了21名犯罪嫌疑人,收缴了一大批用于“重金求子”诈骗活动的电脑、手机、银行卡、信号发射器。大堆的工具甚至摆满了整个办公室。时兴国对其中的微信群发器产生了兴趣。那是一种手机大小的黑色盒子,只要机器打开,就可以将周围的人强加为微信好友,群发诈骗信息。“我都不会用,诈骗又升级了。”时兴国向《中国新闻周刊》感慨。

 

    让民警们吃惊的是,他们在很多人家里发现了自制钢叉、梭标数百支,甚至还有弩、防弹背心、防弹头盔和土铳。谢鑫鑫觉得这是初步的胜利,“现在起码没人敢在村子里打电话了。”

 

余干警方在打击活动中抓捕的犯罪嫌疑人。(摄影|谢鑫鑫)

 

    4.产业链家族式诈骗

 

    许芳新(化名)在取保候审的单子上签上她的名字。拿笔的手颤抖着,她的左手使劲按在纸上,以让自己颤抖得不那么厉害。

 

    她没有上过学,这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签名。三个字,她写了有一分钟。相比于签名,她更习惯按手印。红红的手印按完之后,她就要离开这个待了一个月的看守所。

 

    许芳新被关押的原因是包庇在逃的丈夫段兴华。20134月中旬,段兴华在某报致富先锋栏目里刊登借腹生子的广告,以此骗取受害人12万多元。

 

    “他其实是将整个报纸套印,更换了致富先锋栏目里面的广告。”时兴国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早期重金求子的一种形式,印刷广告在人群集聚区分发。

 

    20151129日,当警察冲进许芳新家里的时候,她正试图将家里两台旧的电脑往外扔,“电脑在家里放了很久,早就坏了。我看到其他人都在藏电脑,很害怕。”她向《中国新闻周刊》如此解释。在这两台电脑里,办案民警时兴国发现了从事重金求子诈骗的资料。

 

    许芳新知道丈夫在做“秘密”的事情,但是不清楚具体内容。被通缉后,段兴华也曾回过几次家,但待的时间很短,甚至儿子结婚的时候也只是回家里吃了个饭。

 

    许芳新穿着一套黑灰格子的棉睡衣,脚上趿着一双棉拖鞋,看起来很素净。她低着头,小心翼翼。

 

    在看守所里,一想起丈夫,她就满是恨意。“家里就我一个妇女操持,有八十多的婆婆,还有10岁的小孩。”她的手满是褶皱,“这几天在看守所待着,手都变得好了很多。”她揉搓着双手说。即使这样,许芳新还是不忍心举报丈夫,“我不管他,但是也不想害他。”

 

    在余干,很多在逃犯罪嫌疑人的家属,都和许芳新一样,成为了不同程度的“同谋者”。

 

    和许芳新一起关押在看守所的李明房就是其中的一位,她是李树芳的婆婆。在她的家里,也搜到了一系列的作案工具。当天,家里只有她一人。在警察盘问的时候,她依旧不承认儿子在做违法的事情。“我的儿子,在外面打工,做漆匠,每年好的时候能够赚十多二十万。”

 

    20151217日,余干县警方刚刚协助江苏宿迁警方,破获了一起受害人遍及全国31个省份、涉案犯罪嫌疑人500余名的特大通信网络诈骗案。作案人大多出自江埠乡一个汤姓家族,涉案总值高达1200万元。

 

    在这个诈骗集团里,有“老总”负责引君入瓮;有技术部门负责PS全套照片放到空间相册,证明他就是老总;有创作部门根据主题创作“剧本”,包括老总聊到哪种程度时该说什么;有“知名律师”根据受害人经济条件算出诈骗金额;还有业务部门负责将受害人的现金转移。所有角色,一应俱全,都是亲戚朋友扮演的。对于电信诈骗,他们已经非常娴熟。

 

    这也是余干诈骗扩张的主要途径: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在这里,一个家里很多成员都参与到案件中去,但是很多如果拿不到确凿证据,他们就不会承认,就定不了他们的罪。”这让时兴国非常无奈,整整一天,他都带着队友在村里的芦苇荡里寻找被丢弃的作案工具,手上尽是各种划伤。可惜,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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